新鲜 / 健康 / 便利 / 快速 / 放心
一定程度上来说,气味是打开一座城市的门。它是看不见的,不会吱呀开合的,却是可以认知和直达心灵的感官之门。
我读过19世纪的一部欧洲传奇,里面有这样一个细节:“东方?”一位苏格兰长者一次突然说:“东方只不过是一股气味!”
同样,我们可以将喀什描述成一座气味之城。喀什的气味中有香料的气味、饮食的气味、瓜果花卉的气味、尘土的气味、古籍的气味……它是一部气味大全,是气味的博览中心。它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息,四处弥漫,沁人心脾,使我们的嗅觉突然觉醒,内心也恍若有悟。
一位烤肉师傅往滋滋冒油的羊肉串上撒孜然。一位主妇将切好的金黄色榅桲放入泡好的大米中,为家人做一锅香喷喷的抓饭。一位白胡子老者坐在巴扎的凉棚下黄金城新网站,吃着抹了藿香酱的馕,一边喝着放了玫瑰花和沙枣花的药茶。一个小男孩津津有味地吃着农民汤饭(羊肉汤面片),汤饭上漂着一些切碎的薄荷叶,他用核桃木勺舀起,吹一吹,小心烫了自己的嘴……这是当今喀什生活中的典型场景。
香料从前是用来取悦神灵的,是寺庙和祭祀仪式的用品。再后来与女性、闺房发生了关系,成为爱情的催化剂。喀什人却将它从空中请回到人间,请回到世俗和日常,使袅袅香气重返它的根部。
我们知道,丝绸之路有时也被叫作“香料之路”,东西方的香料贸易要早于丝绸贸易。公元前128年,张骞出使西域,发现疏勒(宋元之前喀什的习惯称谓)“有市列”,虽人口不多,却俨然已是一座城市。从公元前2世纪到公元15世纪,疏勒一直保持了葱岭之东商业都会的地位。
尤其是在唐代,疏勒成为丝绸之路南道上最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和贸易中转站,是著名的国际商埠。“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集市上商品琳琅满目,仅香料的运输清单中,就有来自中国的肉桂、龙脑、香茅、麝香、紫罗勒,来自波斯、印度乃至地中海地区的檀香、沉香、乳香、安息香、没药、波斯树脂、苏合香。疏勒同样是一个香料集散中心,东西方的奇香熏染过这片土地。
时至今日,对香味的迷恋仍是喀什生活的一个可见的特征。香味渗透到生活的各个侧面和细节:饮食、起居、服饰、信仰、艺术等。喀什人常常将“香”等同于“热”。凡是热性的东西,都是好的,对身体和精神有益的。他们对“香”的迷恋其实是对“热”的渴望。当香料走下神坛,走向民间和日常生活,它就成了更具实用色彩的调料,成为嗅觉和舌尖的共享。
孜然(安息茴香)是喀什的第一调料、第一香味。孜然独特的芳香来自烤肉炉、馕坑,来自快餐店、宴会厅,来自调料铺、药材店……孜然无处不在,它的芳香四处飘游、弥漫。是孜然激发了喀什饮食的特点:质朴、浓郁、热烈。在孜然飘香的街区和小巷,借助感官的陶醉,我们似乎能一下子抓住喀什的灵魂。
孜然香味包含着我们无法抹去的记忆,它就像普鲁斯特笔下的小玛德莱娜点心,多年之后当你在别的地方闻到类似的气味时,会情不自禁回想起在喀什度过的时光。
喀什一带是出产奇花异果的地方。叶城的石榴,英吉沙的巴旦杏,伽师的甜瓜,疏附的阿月浑子,疏勒的榅桲,阿图什的无花果,吐曼河边的沙枣树,还有一种长得疙里疙瘩的化石模样的土梨,都使人如数家珍。13世纪的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看到的喀什噶尔“幅员极其辽阔广大……这里有美丽的花园、果木园和葡萄园”。《拉失德史》上说,喀什噶尔不贩卖水果,也不禁止任何人采摘。果树一般都种植在路边,大家可以随意采摘。
在我眼里,喀什和它的绿洲就是一个巨大的花果园,是由不计其数的花园和果园组成的。喀什老城有一个叫“亚瓦格”的地方,意为“悬崖乐园”或“峭崖上的花园”,用来描述整个喀什也是恰如其分的。
这片土地上几乎弥漫四季的花果芳香(冬季围着火炉吃瓜,还有各种花酱),使人联想起伊甸园的景象。
从地理角度去看,喀什三面环山,北依天山,西为帕米尔高原,南边则是昆仑山系。喀什就像一个群山环抱中的襁褓,更像以连绵山峦为背景的一个舞台,独自面向塔克拉玛干沙漠空无一人的剧场,并承受着来自沙漠腹地的沙尘暴的侵袭。
在这里,我要写写喀什更为宏大的一种气味:尘土和沙暴的气味。每年春天到初夏的尘霾天气,将喀什变得朦胧、暧昧而昏暗,它不再是伊甸般的乐园了。
上个世纪初,英国驻喀什总领事馆的两位外交官夫人绘声绘色地描写过这里的沙尘天气。有一天,凯瑟琳·马嘎特尼看到从远处沙漠里升起一个巨大的黑柱子似的东西,穿过晴朗的天空疾驰而来。黑柱子越变越大,太阳变成了一个苍白的球,很快就消失了。天空越来越暗,紧接着是狂风呼啸,铺天盖地袭来,像要把人裹挟而走。空气中的尘土穿过每一条缝隙扑向室内,使人连呼吸都感到十分困难。一般风暴会持续24小时左右,接着才会平静下来。她写道:“在那些天气里,如果你把一张白纸摊放在什么地方,过不了多久,纸上就会出现一层厚厚的尘土,你可以在上面写自己的名字,清晰可见。”(《一个外交官夫人对喀什噶尔的回忆》)
尘霾现象几乎四季都在发生,天空经常在下土,即使天清气朗的时候。只有在雨后或雪后才稍有停息,但雨雪天气在喀什并不多见。在喀什老城的庭院里,几乎家家户户种有无花果树,因为无花果宽大的叶子能吸附和过滤空气中的沙尘和毒素。还有绿洲上挺拔的白杨树,同样起到了抵挡沙暴的作用。
在巴扎、老城、小巷以及广袤的乡村,尘土的气味是每时每刻可以闻到的气味,它就是大地本身的气味,代表了大地的安宁和暴戾。一个喀什的孩子,从小就在尘霾中长大,尘土的气息他是再也熟悉不过的了,他熟悉它如同熟悉自己的家人、熟悉家里的一日三餐。
特别是喀什的女孩子,从小就从母亲那里学到了对付尘土飞扬的办法:每天早晨起来,提一桶清水,洒在院子里、大门外,人走过小巷,能闻到湿气带来的微微含着腥味的尘土的芳香。这个女孩子一天天长大,做了母亲、祖母,但直到老年,她都会不停地重复这一洒水的动作。这个动作无疑已成为喀什女性的日课,是我能看到的最经典的动作之一。它是简单的、重复的,但其片刻的停顿和凝固包含了古老雕塑般的深沉力量。
当我们面对瀚海腹地袭来的沙尘暴时,我们是在经历尘土和沙暴的洗礼。它来自沙漠本身,也可能来自楼兰废墟、尼雅废墟和众多沙埋古城的时光深处……如果尘霾是一部历史,那么通过它,我们正在呼吸喀什的历史。每一粒尘埃,每一粒沙,或许都包含了时光所丢失的鲜活细节。
喀什的气味是一席嗅觉的盛宴。气味不仅仅来自气味本身,不仅仅来自尘土、花果、香料和饮食,它还来自一切可能的别处:来自古老的木卡姆音乐,来自艾德莱斯绸的绚丽,来自民居里的壁挂和地毯。还可能来自艾提尕尔寺边的几家旧书店,在那里,我买到过白桑木做的读经架和赫尔克提(清代尔族诗人)的一册诗集,那么,喀什噶尔的气味同样来自赫尔克提芬芳的诗句。